界面新闻记者 | 赵孟
界面新闻编辑 | 刘海川
过去十余年，“人口流失”的标签一直贴在东北身上，大量人口外迁引发无数关注与讨论。但最近几年的数据显示，东北人口减少的“动力”已悄然生变。
界面新闻通过对东北三省最新统计年鉴及相关统计公报数据的推算发现，早期以人口迁出为主导的减少模式，已逐渐转向以人口自然减少（出生少于死亡）为主。曾经因大量人口外迁成为人口减少“主力推手”的局面，如今已被出生人口减少、死亡人口增多的自然增长困境所取代。
2023年，辽宁、吉林甚至出现人口回流现象，却依然无法阻挡人口总量下降的趋势。出生人口不足，正成为东北人口总量下降的关键因素。
一些人口学专家提醒，相比人口外流，人口的自然减少更值得引起重视。从国家整体而言，人口在内部的流动有利于经济的发展，但“出生不足”的影响难以觉察却影响深远。如何有效应对人口自然减少的挑战，或将是东北地区亟待解决的关键问题。
人口减少“动力”已变
过去十余年间，东北三省人口大幅减少，引发外界越来越多的讨论。
界面新闻根据三省发布的统计年鉴，以及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公报推算发现，从2009年至2024年，东北三省人口总量持续下降，但导致人口减少的内在机制已发生显著变化：从早期以人口迁出为主，逐渐转向以自然减少为主。（注：因统计年鉴通常会对过往数据进行调整，本文中2009-2022年的数据采用各省最新发布的统计年鉴数据，2023年和2024年则以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为准）
数据显示，2010年前后，三省的人口总量达到峰值。其中，辽宁于2009年达到4256万峰值，吉林于2010年达到2746.6万峰值，黑龙江于2010年达到3833万的最高值。此后，三省人口总量开始下降，虽然某些年份因政策调整有所波动，但未改变下降的长期趋势。
数据显示，在2009年至2015年期间，东北三省人口流失主要归因于大量的人口外迁。尽管自然增长率整体仍为正，区域内部出生人口尚能抵消部分死亡人口，但机械增长每年减少量（即人口净流出）之和在100万左右，成为人口总量减少的主要“推手”。例如，根据三省统计年鉴的数据测算，2013年辽宁人口净流出4.7万，吉林净流出36.39万，黑龙江净流出达62.8万。
从数据上看，2015年前后可能是东北人口变化的一个重要分水岭，随着人口净流出达到峰值，以及自然增长率普遍转为负值，人口流出对总量减少的作用逐渐减弱，人口自然减少的作用则越来越大。
根据统计年鉴的推算显示，黑龙江和吉林分别于2015年和2016年人口净流出达到峰值，分别为76.86万和49.37万。辽宁人作为东北其他两省的重要人口流入地，人口净流出的变化起伏较大，但从2014年开始，总体上也开始大幅度下降。
值得注意的是，2015年，黑龙江自然增长率转为负值（-0.6‰），吉林省的自然增长率则在2018年转为负值，辽宁省的数据虽有波动，但从2017年开始，自然增长率也一直为负值。
2020年以后，人口净流出放缓叠加自然增长率转负的趋势更加明显，人口自然减少开始取代人口净流出，成为东北人口减少的主要“主力”。这一反转具有根本性意义：即便人口不再外流，东北的人口也会自然萎缩。
以2022年为例，吉林人口自然减少增加到9.61万，净流出下降到18.09万，黑龙江的变化同样显著，人口自然减少量超过人口净流出，达17.89万，净流出下降到8.11万。
吉林大学教授、中国人口学会副会长于潇向界面新闻指出，东北是中国最早进入负增长的地区，最初，人口减少主要是人口外迁的作用，这几年随着人口自然增长转负，两者共同作用，对人口下降的影响越来越明显。并且，随着经济形势的变化，外迁人口数量有减弱的趋势，甚至一些地方出现了人口回流。
于潇说，通过对2023年人口数据的推算，吉林和辽宁的人口回流了一部分，减缓了过去外流的态势，但2024年又开始外流有所增加。于潇提醒，不能简单将三个省的人口机械增长量相加，作为东北人口整体的流出量，因为省际间存在人口流出、流入。数据显示，黑龙江和吉林往辽宁流动的趋势明显。
出生减少比流出更该重视
尽管东北“人口流失”的话题依然不时引起讨论，但东北人口减少的内在机制变化却很少被注意到。近年来，辽宁和吉林人口回流现象明显，但两省的人口总量依然在下降，这显示人口自然减少的态势更加严峻。
根据公开报道，吉林省和辽宁省在2023年实现了人口净流入，结束了十余年的人口净流出局面。具体而言，吉林省2023年净流入4.34万人，辽宁省净流入8.6万人，但这两个省份的人口总量依然在下降。
根据当地发布的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公报数据，2023年，辽宁常住人口4182万，比上一年减少15万。全年出生人口17万人，死亡40.6万，人口自然减少23.6万。可见虽然人口净流入8.6万，但不足以抵消人口自然下降的数量，“出生不够”成为人口总量下降的主因。
2024年依然保持这一趋势。以过去的人口流出大省黑龙江为例，该省常住人口3029万，出生人口10.2万，出生率3.35‰，死亡率9.69‰，自然增长率为-6.34‰。相比上一年，黑龙江常住人口减少33万。由此推算，2024年黑龙江人口自然减少19.3万，人口净流出13.7万。“出生不够”对人口下降的“贡献”远超人口外流。
人口专家、育娲人口智库执行长黄文政也注意到这一趋势。他指出，东北地区的人口减少，主因其实是长期低生育率导致的“自然减少”，而非很多人认为的“外流”。他解释，人口变化的两种机制：一是生育率下降导致的自然负增长，二是人口的迁出流失。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习惯性地将东北人口减少归因于“人都走了”，但通过测算各省年际常住人口变化与自然增长率数据，他发现，东北人口减少是“自然出生人口远低于死亡人口”，从而带来深层的人口塌陷。
黄文政进一步解释，公众对人口减少的感知常常被“迁出人口”所主导，因为这些现象容易被看见和传播，比如“谁家孩子去了上海”“哪个亲戚在北京落户”等；相比之下，那些“本该出生却未出生”的人口，则因其未曾显现而难以引发直观警觉。比如一对夫妇本可生两孩，却只生一孩，那么相对于父母则人口减半导致一个“空白”。这种减少往往不被人们察觉，却对社会带来深远的影响。
他特别强调，从国家整体来说，不应将“迁徙”视作负面现象。在他看来，人口流动本身是社会活力的体现，有助于资源重新配置与劳动力市场优化，也可能为流入地带来新的活力、消费和文化动力。真正需要警惕的不是“人走了”，而是“没有出生”。只有从制度和社会层面系统应对生育率断崖式下滑，东北的人口问题才有可能找到真正的解法。
于潇也指出，对某个省份或地区而言，人口外流会改变这里的平衡，但作为一个国家，内部流动则有利于经济的整体发展。不过，随着全国人口总量减少，各个地区的“体感”会有所不同，有的地方人口自然增长减少，机械增长也减少；有的地方自然增长好一些，且机械增长还是流入的，导致区域间人口增减分化更加两极化，马太效应更明显。
为应对东北人口减少的趋势，于潇建议，一方面需要继续完善生育政策，目前全国的生育率在1.0左右，而东北的生育率只有0.8左右，风险很大，因此提高生育水平非常重要；另一方面，还需要通过产业和政策，留住本地人，并吸引更多外地人。这也是目前当地政府正在做的工作。